世外桃源与幸福指数——读格非《人面桃花》有感

格非的《人面桃花》，以主人公陆秀米的命运经历为主线展开，讲述了她的个人情感与时代梦想、社会剧变相互纠缠的奇诡的一生。

故事的开端，秀米的父亲陆侃，众人眼中的“疯子”，悄悄地离家出走。不谙世事的秀米，一直躲在暗处观望父亲怪异的举动，当她意识到父亲要走之时，她并没有问一句“您去哪儿”，更别提行动上的阻止。我们不是奢望她像梁山好汉那样勇猛血性，而是无奈地看到她始终没有表现出对亲情的眷顾。

秀米与母亲，也是以冰冷相待。因为争同一个男人张济元，秀米心中始终对母亲怀有芥蒂。她被土匪绑票，需要母亲交赎金，但她母亲推说不知，秀米对母亲只剩下恨，就是母亲在痨病晚期，将要绝尘而去之时，秀米也不愿呆在母亲身边，不愿多看母亲一眼。

秀米与双亲的关系冷淡如斯，这个江南官宦小姐的幸福指数有多低，可想而知！怪异的生活氛围，灰暗的童年，在其幼小的心灵种下畸形的种子，这为其接下来的遭遇埋下伏笔。即便没有时代的动荡作为背景，秀米听凭臆想构建新秩序，追求桃花源似的世界大同的生活，我们完全可以体谅和理解。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有着更大的世界，有着不同的生活。我们不能说秀米爱幻想，不务实，试问谁年轻时没有冲动过，想到外面去闯荡、见识一番？问题是，一个人动摇不可怕，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怕的是沉湎于某处太深。正如小说中讲：“有些事，在心里想想，倒也无妨，你若果真要去做它，那就呆了。”

张季元闯入秀米的心房，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秀米怀揣他的日记出嫁，此后她一直生活在他的影子里，行尸走肉般继承他的革命事业，她冰封起自己的所有情感，不爱也不关心世间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她臆想建立一个大同世界，构筑人人幸福生活的平台，可她的大同世界里，竟没有她的亲人！

经历了花家舍之变，到日本辗转流离之后，秀米以革命党人的面目重新出现在普济，以校长的身份教化本地人，她卖地，购置枪支，组织村民与摇摇欲坠的清廷作斗争。她对家人的绝情与冷酷，使她也被当作六亲不认的疯子。

同样是面对亲人疯子，秀米将父亲陆侃视若陌生人，可是她的儿子小东西（普济）怎样对待她呢？当围剿的马蹄“嘚嘚”响起，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没有人想到要去给这个搞革命的“疯女人”报信。听到有坏人要逮妈妈，五岁的小东西便急急地赤着脚，在雪地里没命的往学堂跑，赶去给妈妈通风报信，最终倒在官兵的枪口之下，红润的脸蛋渐渐变白变青，瘦小的身体由软变硬。关于小东西的死感人至深：“官兵一来，只有普济一个人想到要去给妈妈报信。进了寺院，子弹嗖嗖地飞，可普济不怕。普济不躲也不藏，就想去给妈妈报信。普济啊普济，你躺在阴沟里，妈妈连看也没有看你一眼，可普济还是要给妈妈报信。”

小东西从秀米那里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温暖。他出场时刚两岁，伏在脚夫的背上，而不是被妈妈抱在怀里，他被丢到外婆家之后，秀米就撇下他不管不问。然而，儿子为救母亲而牺牲！读到这里，读者仿佛看到作者大喝一声，然后抡起硕大的巴掌，像石板似的砸向秀米的面颊。我们替秀米感到面庞火辣辣的疼，钻心的疼。

小说的后半部分，自从秀米有了大同的革命思想后，她的变化，让人无法接近她。说得好听些，她的革命精神很执着，为了心中的田园蓝图而义无反顾。说得现实点，她是忘记了初心，不知何所往。要把人间建成人间天堂，那就一定是在把人间建成人间地狱，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思想家早就提出了这个警告。何况，个人只是整个事件导向的一环而已，即便你把所有的责任一肩挑，事到临头，其他人如鸟兽散，你还独自螳臂当车，有什么用！秀米闹革命的结局不言而喻：“当她试着要冲出这个封闭的世界时，就如一滴水掉在烧得通红的烙铁上‘刺’的一声就没了。”

你热爱某些东西，这无可非议，毕竟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全身心投入乃至为此奉献一切也罢，偶尔路过或是留下浅浅的脚印也罢，差别无非是人对某种事物的迷恋程度。然而，人若是不热爱脚下的土地，老想着飞到空中，不摔个半死才怪！一个人，如果对身边的亲人了解不多，关爱不够，而去追求那些虚幻的所谓“理想”，手电筒似的照远不照近，可能真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难怪人生的幸福指数会很低。

小东西牺牲后，秀米还是被捕了，后来重获自由，她不言不语，其实她不哑，只是不想与这个世界对话。几年后的一天，她忽然想去看看花家舍。家仆喜鹊随之前往。舟至半途，秀米颓然放弃，回到普济，她郁郁而终。这几年，丧失亲人、独自漂泊的她，也许是在静静思考人生吧。面对人生，该反思的，何止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