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罚表明教育低级、粗糙和无能！

我的祖父年初去世，享年九十六岁。解放初摆过小摊，后来当了老师。这一教书，就教了三十多年。他四个子女，三个都当过教师，三代之中，超过十五人是教师，为此教育部还颁发给他家“教育世家”称号。

祖父的教育理念有一条我记得十分清楚：绝不动手打孩子。

祖父这种想观念不知源于何处，他们父子与表哥汪曾祺家一样，信奉“多年父子成兄弟”，如果打得狠，怕是成不了兄弟。

祖父不打孩子，我小时在他身边八年，顽劣之时就算气到他发昏，高喊：“你要把我气死！”但始终未曾一指加于我身。不能说这是隔代宠溺，因为父辈兄弟姊妹之中，我也没听说有人挨过祖父打。

后来，我问祖父缘由。祖父回答，成年人打儿童，是欺负儿童体弱，也是以强凌弱，这是十分可耻的事。

我那时还不懂追问：如果不打孩子，孩子就没办法成才，那怎么办？

主张依靠“奉献”“爱心”来教化顽劣学生的人，想当然地预设了两个并不存在的前提——一是所有教师都掌握高超教育技艺；二是所有学生都能接受感化，改正缺点错误。

但事实是，大部分教师只不过把教书育人当做谋生手段，并非所有教师都具备感化学生的情怀和方法；也并非所有不良倾向的学生都能在教师引导下，弃恶从善。总有极油盐不沾，冥顽不化者。

只要做过老师，就不能否认这个事实。罔顾事实的价值判断没有任何价值。

这段宣言，听起来犹如“绝不放弃行使武力的权利”。为什么古往今来，都有支持体罚的观点？为什么近来各国的儿童保护法条越来越严谨？而如此严谨的保护法例仍无法杜绝层出不穷的体罚甚至伤害儿童事件？为什么直至今日，还有人依恋体罚，依赖体罚，要宣传中小学应该拥有体罚的权利？

许多家长怒不可遏，觉得怎么会有人支持体罚？其实“不该体罚”的观点成为非主流，也不过二三十年，在我父母当教师的上世纪70年代，大部分父母送孩子上学时都会宣称：老师，这孩子要是不听话，您就只管狠狠地打！打完告诉我，我接着打！

你不能责怪这些家长不爱孩子。“自古慈母多败儿”“人是苦虫，不打不行”，传统智慧就是这么说的啊。他们相信老师对孩子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不然何必费力气动手打他们？老师如果对孩子放任不管，才最让家长担心。体罚，是老师没放弃自己孩子的证明。

我只想从总体来谈谈体罚与教育间的关系。

我认为，体罚是一种简单粗暴然而相当有效率的教育手段。不只对孩子，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最听话的人类群体在哪里？当然是监狱和集中营，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是开放肉体伤害的。

人类从古到今一直在寻找“效率”的道路上踯躅。组织需要效率，生产需要效率，战争需要效率，教育当然也需要效率。对于教育孩子，靠身体的疼痛折磨，让他们记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当然是最快捷高效的手段。苦口婆心讲几天道理，也不如一鞭子下去让人记忆深刻。

古希腊的斯巴达，每个孩子生下来都要烈酒擦身，长老认为体质不行的就会被扔进山谷喂狼。这种追求效率的手段使斯巴达成为军事强国。

独裁跟民主相比，哪个更有效率？当然是独裁！龙多旱，人多乱，开会的时间用来搞建设，建几个长城金字塔不在话下。县令折狱跟现代司法相比，哪个更有效率？庞统半天处理完百里之地三个月所有案卷，现代一桩离婚官司都得拖个三年五载，由不得人不缅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的时代。

1912年，民国国会争论各省省长该民选还是中央指派，中央指派论者表示，强敌环伺之下，亡我之心不死。只有中央指派省长，才能如臂使指，造就高效强国。这种意见确实占了上风。

“效率与公正”是早已说烂了的话题。但在各类社会议题中，总会不经意借尸还魂。主张体罚的人换位思考一下就可以明白：要是换成你，愿不愿意经受暴力鞭挞，来执行一些自己不理解的规则？

有人会反驳：孩子是理解规则的，他们只是没法忍住不违反。是的，在新加坡乱吐口香糖会遭受鞭刑就是这样。加大违反规则成本可以使违反者望而生畏。但是——

1.违规成本是否必须要通过侵犯身体加以体现？

2.如果成人法则均适用于孩子，我们又何必设定未成年人违法年限来保护他们？

3.我们是否能够承担暴力教育与效率同时产生的代价？

儿童心理学早已证明，童年遭受频繁暴力的儿童，有更大机率在今后生活中复制这种模式。因此而付出的社会成本，又该谁来买单？

去翻翻传统社会的记录，大户人家的孩子，有被打大的吗？绍兴“全城最严厉的书塾”三味书屋中，寿先生的戒尺和罚跪，也并不常用。把“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种俗话挂在嘴边的，不都是大杂院里的底层百姓吗？打不打孩子，是教育阶层之别，正如有门第的人家，并不会用《三百千》和《弟子规》作为孩子的启蒙读物。

我认为“中小学应当拥有体罚学生的权力”是一种懒政思维。因为人类社会的发展以及个性和创造力的解放，都要建立在尊重每个人类个体，包括孩子的基础之上。现今体罚孩子的家长越来越少，体罚学生的教师再见不得光，是标志着人类退化，成才率降低了吗？相反，人类整体创造力有了大大的提高，自由度与古代相比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每个人都不傻，如果棍棒教育有利无弊，又何必搞什么爱的教育人的解放？沿用或复刻体罚教育，其实是教育的低级、粗糙与无能。

即使不把教师视为天使园丁，但教师以及家长的好坏优劣，当有一把衡量的尺子，就是愿不愿意像我祖父那样，用看上去少慢差费的方式去达成教育的目的，还是迷信“一鞭一条痕，一掌一掴血”的效率手段。别忘了，“慢工出细活”也是传统智慧。

这个想法，说与天上的祖父听，想必他也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