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系列之二：黄遵宪

爱情和死是文学的永恒的主题。此说来自西洋，也已为我国文学界所认同。但是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还有一个独特的永恒的主题，就是伤别离，所谓“黯然神伤者唯别而已”。从诗经到楚辞，到古乐府到汉赋到魏晋骈文和五言诗到唐诗、宋词、元曲，写离愁别恨、相思之苦的名篇名句，信手拈来，比比皆是，而且涉及的关系和场景极广：有生离、有死别，有游子思乡、慈母盼儿、挚友惜别、夫妻遥相挂念，情人咫尺天涯，还有专写良人远征的“闺怨”诗，专写亡妻的“悼亡”诗，等等等等。两千年的离人泪似乎已尽收于那数不清的摧人心肝的瑰丽辞章之中，似乎无论哪一种相思的心情古人都已表达过了。然则到了晚清，谁还能写出什么新意来呢？此人就是黄遵宪（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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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遵宪是晚清著名的维新派，曾出使日本、美国、英国及新加坡，著有许多倡导宪政、民主，反对专制的书和文章。同时有大量诗作，收入《人境庐诗草》，梁启超对他的诗推崇备至，许为“近世诗界三杰”之一，称“其意境无一袭昔贤，其风格又无一让昔贤”，又说他“独辟境界，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纪诗界中，群推为大家”。《饮冰室诗话》中收入多首黄的诗，大多气势磅礴，如万马奔腾，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悲愤之情，而又眼界开阔，囊括全球。其中有一首写印度的两千余言的长诗，梁启超比之于荷马的史诗。然而在所有这些诗中最精彩的当属四章《今别离》，是写夫妻眷恋之情，与其他的风格迥异，充满柔情密意，可谓一奇。此诗被当时人公推为“千年绝作”。梁启超先见过片断，未得全文前“愤恨无任”，得了全文后“距跃三百”，“亟为流通之于人间世”，而自己希望以此因缘，以此功德能进入“诗界天国”，其评价之高可见一斑。本人读后确与梁任公有同感，亟于与读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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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分四章，每章一韵，二十六句，读来琅琅上口，非常容易记诵，而又完全是古诗风格，有点像古乐府。从内容看，显然是写黄本人出使美国之事，口气却是代拟留在家中的妻子的，婉转情深，十分动人。原诗每章本无题目，为叙述方便，姑妄揣其意给每一章点题。

第一章送别。开头四句：“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眼见双轮驰，益增心中忧”，接下来一连串的抱怨现代交通工具之无情：“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舟车。舟车载离别，行止犹自由”，“今日舟与车，并力生离愁。……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望影倏不见，烟波杳悠悠。”看来离人是乘轮船走的。钟声一响，即刻开船。不象旧时，陆路可以多送一程；水路则至少可以要船慢些解缆，或可再同饮一杯送别酒。尽管明知送君千里终须别，但总不象现代的轮船那样冷酷，毫无商量余地。去时惟恐其速，当然归时惟恐其迟，最后笔锋一转：“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科技发达，还有比轮船更快的可以为我所用呢！多情而又俏皮，跃然纸上。

第二章接电报。“朝寄平安语，暮寄相思字。驰书迅如电，云是君所寄”。一天之中，早晚传书，多么殷勤体贴！本该有慰远念，而问题就出在这“云”字上，“据说”是你寄来的，可是“既非君手书，又无君默记”，电报不是手迹，而且没有亲笔签字，怎么看怎么不像。“寻常并坐语，未遽达心事，况经三四译，岂能达人意？只有斑斑墨，类似临行泪”。这现代化的通讯太冷冰冰了，没有一点个性，平时并坐谈心尚且不一定能完全达意，就电报中的廖廖数语如何能尽诉衷肠？（当然，我们都知道，电报本不是用来谈心的，黄公如能用上今之电子信箱不知还有何说，一笑）。何况一天通两次信息也不够：“每日百须臾，书到时有几？一息不见闻，使我容颜瘁”。恨不得每时每刻接连不断地收信才好。最后两句又一转：“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关于电的新知识就这样巧妙地融入诗境了。

第三章见小照。“开函喜动色，分明是君容。自君镜奁来，入妾怀袖中”。这是见照片后的惊喜。接着描写仔细端详照片中人的形象，情景交融：“自别思见君，情如春酒浓，今日见君面，仍觉心忡忡”。然后找出自己的照片回赠，“开箧持赠君，如与君相逢”。旋即又不满足了，照片怎能代替真相逢？“虽则长相从，别恨终无穷，对面不解语，若隔万山重”。好个“对面不解语”！一语点出照片的局限。科技无论怎样发达，终归与血肉之躯有所区别。那时还没有录音录像，如今又进了一步，但是能代替面对面的交流吗？最后两句是：“自非梦来往，密意何由通？”唯一的通话途径只能求诸梦中了，因而引出下一章。

第四章梦寻。这是全诗的高潮，也是最精彩的一章。“汝魂将何之，欲与君追随，飘然渡沧海，不畏风波危。”梦魂真的漂洋过海去寻所思了。但是仍不能如愿：“昨夕入君室，举手牵君帷，披帷不见人，想君就枕迟”。梦里相寻也见不着，人不在帐中，原来是时差在作祟！这边“明月方入扉”，那边“侵晓刚披衣”，不论你来我往，都见不着，相隔实在太远了：“君在海之角，妾在天之涯。相去三万里，昼夜相背驰。眠起不同时，梦魂难相依。”由此可见黄公度是到了美国，有了时差相距昼夜的经历。现在到过大洋彼岸的人不少，可有这种与亲人“眠起不同时，梦魂难相依”的体验？最后是诗人发自肺腑的呼喊：“地长不能缩，翼短不能飞，只有恋君心，海枯终不移。海水深复深，难以量相思！”是怎样的无奈，怎样的情深意切，又是怎样的苦苦相思！

题为《今别离》，可以有两解：一是指时间，刚分离不久，因而感情更加强烈，更加难以自遣；二是指时代和内容：乘轮船、收电报、寄照片，还到了昼夜相颠倒的西半球，都是古所未有，方今才出现的新鲜事物。同样是离愁，其独特的感受却为前人所未有。而唯有诗人的敏感和丰富的想象力才能产生这样的联想，同时也只有黄公度才能把这些现代事物这样天衣无缝地融入古体诗。梁启超说，“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当推黄公度”，信然。读罢这首诗，再读黄的其他气吞山河的诗篇，特别是其二十四首《出军歌》，读来如闻战鼓咚咚，始则很难想象是出于一人，继而更加感于其心灵之美与人格之丰满。本来，如鲁迅言：“无情未必真英雄”。如黄公度者，可谓真性情中人。

（1997年 ）